我小的時候,大伯還不到60歲,雖然頭頂的頭發掉了很多,但幾根稀疏的頭發,往腦后一梳,看起來還很周正。紅紅的臉膛,似乎很有力氣,但他就是干不動活。
我問大伯,別人天天去田里干活,你為什么不去?大伯說,大伯當兵打仗時受過傷,肺里有毛病,干活就喘不過氣,會死的。大伯這樣說,我是信了。因為大伯抱我過溪時,我聽到他喘得特別急。但當我把大伯的話說給村里的人聽時,村里的人卻說,你別聽他的,誰不知道你大伯是個懶漢呀,他是為他的偷懶推脫編故事騙你的。村里人這樣說,我就迷糊了,大伯和村里的人,到底誰說的才是真的呀?
因為干不動活,大伯吃了不少苦頭。最不幸的,就是大伯母與大伯離了婚,大伯不得不帶著兩個尚未成年的兒子艱難生活。
那年月,農村糧食很困難,勤儉的家庭都會種些玉米、番薯之類的雜糧補充短缺。但對大伯來說,別說種不動這些雜糧,就連上山砍柴也很是勉強。因此,有飯沒菜,有菜沒油,有油沒鹽,這些情況常常都會在大伯家里出現。
生產隊里的人都認為大伯是懶漢,勸說大伯去干活賺些工分。有幾次逼急了,大伯也卷起褲管下田去,但沒干兩天,大伯就咳得不能動彈了。大伯說,我當兵打仗肺里受過傷,干活會死的。隊里的人不信,都說大伯是偷懶說假話,甚至認為他咳得面紅耳赤也是裝出來的。有人還威脅說,你再裝病不干活,就不分你口糧了。
不過,隊上的人說說而已,并沒有克扣過大伯一家的口糧。因為,按照大伯自己說的,他是因為革命才受的傷。而且,有次開大會,公社干部老陶也當著全大隊人的面說過,大伯是老革命,他家缺糧就缺糧,記住賬就是了,該分的糧食必須分給他,一兩也不能少。退一步說,他有兩個兒子,缺些糧,欠點帳,還愁他還不上?
公社干部的話很管用,隊上的人雖心存不滿,但不再叫大伯去干活了。
我印象中,大伯最喜歡說的事,就是他參加葉飛部隊當兵打仗的事。說他槍法有多準,一槍打一個,打死過多少敵人;說首長如何安排他在甘竹山與半嶺交界的排鎖際守哨,那里地勢居高臨下,易守難攻,非常險要;說他曾見過葉飛,還與他說過話。葉飛長什么樣?葉飛嘛,瘦高個子,有點像我們村里某某某的樣子;說他好幾次夜間偷偷回家看望母親,卻不敢在家里過夜,而是躲到離村不遠的野源橋去睡。如果在夏天,他就躺在橋凳上睡一覺。如果在冬天,他就從附近田間抱來稻草,在稻草堆里將就一晚。第二天,他早早就上路了。那些年,他在野源橋睡過,在后山橋、后坑橋睡過,在慶元、政和一帶的無數廊橋里都睡過。
大伯對我說得最多的,是他在后山橋遇險的經歷,那真是死里逃生。那天夜晚,他從安溪去錦平執行任務,在安溪與后山交界的路上,與兩個喝得醉薰薰的保安隊員相遇,其中一個認出了大伯。他們糾住大伯就打,大伯人雖不高,但力氣很大,三下兩下就打倒了一個。大伯騰出手對付另一個時,倒地的那個搖晃著爬起來,撿來一塊石頭雙手托舉想砸向大伯的頭,大伯把頭一偏,騰腿一躍,石頭就砸向了大伯的胸部。大伯立即口吐鮮血,差點昏死過去。大伯見勢不妙,忍著劇痛快速向后山橋方向逃去。逃到后山橋頭時,大伯并沒有過橋,而是從橋頭下到溪面,躲到了廊橋的橋梁底下。兩個保安隊員踉踉蹌蹌追到后山橋,還一路追到后山村頭,但仍不見大伯蹤影,就罵罵咧咧回去了。大伯在橋梁下躲到后半夜,不見有動靜,就悄悄沿溪邊走了一段,然后忍痛上路,連夜趕到了錦平。大伯說,就是那一次,他肺里就落下了毛病,經常胸悶氣短,一干活就喘不過氣。
每次說完,大伯就仔細看看我。大伯看我總是認真聆聽的樣子,就長長吁一口氣,豎起大拇指說,就你這個侄兒信大伯說的話,真是我的好侄兒!別人都說我吹牛。唉,實實在在的事,怎么是吹牛,我吹什么牛呀?
大伯當兵打仗那些事,雖然他極想說給村里的人聽,但每次不等大伯說完,就有人拿大伯開玩笑,腳踩不死你,石頭也砸不死你,你比小螞蟻厲害多了。大伯臉紅了。后來,大伯就不再想在村人面前提他自己當兵打仗的事了。
大伯70多歲的時候,縣民政局認定他是“抗戰前參加革命的老紅軍”,每月都有生活補助費發給他,還贈予他一根很漂亮的拐杖。那拐杖上有一行字,寫著“抗戰前參加革命老紅軍”。那時大伯雖沒瘸腿,但常常手扶拐杖走路,人走到哪,拐杖就跟到哪。直到這個時候,村里的人才漸漸改變了對大伯的看法,說大伯自己說當兵打仗那些事,也許不全是假的;他一直不干活,也可能不是因為偷懶,而是肺里真受過傷,真有毛病,真干不動農活。那么,他平日里看起來紅紅的臉膛,也并不是什么血脈旺盛,而是胸悶氣短憋的了。
但是,村里的人還是想不明白,當過紅軍,怎么不去找國家要點啥呀?當過紅軍,還不當干部吃皇糧去?當過紅軍,還不退休離休去?當過紅軍,怎么什么也沒得!這,這不是傻嗎?
當年,村里的人就是這么質疑大伯的。
村里的人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大伯呢?我想這可能有三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大伯當年參加紅軍的事,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秘密的事,家里的人從不敢提起。時間一長,大家只知道大伯當過兵,至于當什么兵并不清楚;二是解放初期,因為國家處于困難時期,對大伯這樣在老家附近參加革命的人,回鄉后并沒有什么優扶待遇,大伯與其它農民一樣,必須靠生產勞動吃飯;三是盡管大伯是個病人,但他從沒向國家伸過手,哪怕在他生活十分拮據的時候,也沒向國家開過口。這樣一來,他自己所說的當紅軍打仗的事,大家就都認為他是信口雌黃了。
每當遭人白眼,被人質疑的時候,大伯也不分辨,只輕輕嘆口氣,輕輕說一句,你們不信就算了,你們不信我也沒辦法。
就在縣民政局認定大伯是“抗戰前參加革命的老紅軍”之后,我曾反復問過大伯,當年生活那么困難的時候,為什么不去找一找上級,要求解決一些困難?大伯說,我回到村里后,因為肺里有毛病,基本上沒干什么活,隊上的人雖然不相信我當兵打仗那些事,認為我是裝病不干活,但從沒克扣過我一家的口糧,而且,每年上級拔下的救濟糧,還總把我一家列在前頭,沒讓我一家餓著,我心里已經千恩萬謝了。說到底,那些年是隊上的人養活了我一家,我還能不知足嗎?
大伯死于1999年。按規定,大伯的骨灰可以存放在石龍山烈士陵園里,但那時慶元還沒建殯儀館,還沒開展火化。縣民政局的同志告訴堂哥,大伯如果要進烈士陵園,必須先進行火化,陵園只可以存放骨灰。堂哥問我怎么辦?不火化埋在老家好,還是運去浦城火化存到烈士陵園好?死了還要燒成灰,會不會讓村里人笑話?我毫不猶豫地說,當然存烈士陵園好。烈士陵園不是誰都能進去的,能把骨灰存放那兒的人,都是為國家為革命出過力做過貢獻的人。不用擔心村里的人會不會笑話,村里的人應該感到光榮才對。堂哥聽我這么說,就把大伯運去浦城火化了。
大伯的骨灰進烈士陵園的那天,是七月里的一個大晴天。那天午后,父親因生病沒能送大伯,是母親帶領我和弟弟兩家人,與堂哥的親戚朋友一起送大伯的。沒有鞭炮,沒有樂隊,堂哥抱著大伯的骨灰盒走在最前面,伴隨一路的低泣聲,我們沿詠歸橋、詠歸橫路、烈士陵園石坊大門緩緩前行,在葉飛副委員長的題詞前,堂哥稍作停留,算是大伯向大首長敬個禮,然后繼續緩緩向上前行,橫穿丹心亭,把大伯送進了石龍山烈士陵園西側的陵墓。
大伯的骨灰能進入石龍山烈士陵園,這是國家對大伯這一生最大的褒獎。曾經飽受村人垢病的大伯,終于有了一個無限光榮的歸宿。
2019年,在縣委宣傳部編印的《慶元革命故事集》里,有一篇題目叫《甘竹山轉移戰斗》的文章,文中就提到了大伯的名字。那段文字是這樣表述的:“因安南入閩的地理位置的關鍵性,紅軍在方塘村設立了地下交通聯絡站,用于浙閩之間人員轉移和情報交流,該村村民吳裔春等20余人,衕頭村陳遠生等10余人,還先后參加閩東紅軍,編入了二縱隊胡英山分隊。”
吳裔春即是我的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