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五六月,正是吃枇杷的季節。水果店里,枇杷一顆顆整齊地擺放著,有的大小和形狀近乎鄉下的土雞蛋,淺黃色的表皮光滑且不帶一點壓痕,但吃起來卻不酸不甜。相比之下,我最喜歡的,還是老家房子邊上父親種的枇杷。
父親總共栽種了三棵枇杷樹,雖每棵樹上的果子口感都有區別,但不論是甜軟可口,還是甜中帶酸,都令人回味無窮。
父親知我喜愛枇杷,即便開了一天的貨車已疲憊不堪,但看到枇杷成熟了,回到家第一件事,還是拎著竹編籃子,換上褪了顏色的解放鞋,戴上他那頂黑得泛白的鴨舌帽,然后麻利地爬上枇杷樹。將籃子穩穩地掛在樹杈上后才開始采摘。枇杷樹在父親的攀爬下晃動得厲害,枝丫上熟透的枇杷不停地掉落在地上,“嗒嗒嗒”地裂開一道道口子,滲出甘甜的汁水,讓人忍不住流口水。
今年五月的一天晚上,隨著一聲開門聲,我驚喜地發現,父親提著滿滿一袋枇杷走了進來。“今天傍晚剛摘的,甜得很!”我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轉頭看時間,已是夜里十點多,我急忙挽留父親在家中住一晚,但父親卻說:“要回去了,明天還得去拉貨呢!”父親是騎電動車來的,從縣城到鄉下至少得半個多小時,他到家得十一點了。
我打開袋子,一串串完好無損的枇杷,個頭不大,卻顆顆黃得發亮。我小心剝開一顆放入嘴里,那綿軟的甜味,在深夜里倏地喚醒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眼睛卻突然發酸想要落淚。
2001年,父親聽說村里染化廠的職工宿舍拿來出售,便從親朋好友那里三五百地借,東拼西湊買了房子。父親說:“我們有自己的房子了,等借來的錢都還完了,我再努力多掙點,以后把房子修整修整。”買房前,父親正是看中前屋后院有一整片可以種果樹的空地。有一天,父親帶回來八棵苗木,大的有一兩米高,小的也就七八十厘米高。父親興奮地告訴我:“這里有四棵李子樹、一棵楊梅樹、三棵枇杷樹。我把它們都種下去,以后結果,可是吃不完咯!”
房子的二樓是直接挨著馬路路面的,地下一樓的門前和門后才是空地。我們居住的都是二樓。父親站在我臥室的窗戶下,半開玩笑地說:“女兒,我就把枇杷樹種這里,等枝丫長開了,沿著窗戶長到房間里,你想吃枇杷的時候,就可以直接摘著吃。”說完后自己又咯咯咯地笑了。
次日,父親便邀請我和母親一起去栽種果樹。我帶著滿心歡喜和期待,看著父親雙手揮舞著鋤頭,一鍬鍬翻開泥土,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一滴一滴滲入大地。陽光將父親的身影慢慢拉長,再縮短。五六十厘米到一米多深度的土坑共八個,父親一個個都挖好了。我與母親一左一右輪番扶著苗木,看著父親用鐵鍬將四周的泥土慢慢推入土坑填平,略微壓實。四根木頭斜斜地傾向剛種下去的苗木,正好形成一個金字塔形狀,將它穩穩地固定住。最后再給栽種好的苗木澆點水,助力它們在大自然的恩典下,慢慢汲取養分,隨著條條根系蔓延,再蔓延,直至深深扎根土壤。父親果真將那棵枇杷樹,正正地栽在我臥室的窗戶下。
每天早晨,推開窗,我便能看見這棵枇杷樹,它陪著我一同成長。也許是陽光雨露特別的滋養,以及父親精心地呵護,第三年,這棵枇杷樹便結出了果子。外圍的葉子像張開的花瓣,守護著中間的綠色小精靈,我幾乎每天都趴在窗上癡癡地呆望一會,并且盼著它們趕緊換上黃色的外衣。
父親總是比我先發現黃了的枇杷,然后迫不及待摘下給我。為了確保摘下的枇杷完好無損,父親準備了竹杈,將杈子慢慢戳向一串枇杷中間的枝丫,然后往一個方向不停扭轉,枇杷就乖乖地掛在了竹杈上。那時的枇杷,大小也就一枚硬幣那么大,但卻顆顆水潤飽滿。父親挑選了顏色最深的一顆,一下、兩下、三下小心翼翼地剝開皮放入我嘴里。我眉頭緊鎖,被這酸酸的味道弄得打起寒顫。父親不可思議地問:“很酸嗎?”還沒等我回答,便剝好一顆放入自己口中,隨后“恩……”的一聲驚嘆,父親笑著說:“好像真的有點酸。”
后來,父親不知道在誰家吃到了口感不錯的枇杷,便帶回來一根枝條。父親告訴我:“這棵樹的枇杷特別好吃,等我把它嫁接上去,明年的枇杷就甜啦。”只見父親在樹皮較光滑的地方,用刀切了個帶有傾斜角度的小口,然后將帶回來的樹枝也削出一個45度左右的斜角度,最后將樹枝插入接口,并用膠帶將接口處固定好。“這樣就嫁接好啦?就能長出別人家那樣的枇杷嗎?”我不可思議地望著父親。父親沖著我神秘地笑了。
第二年的枇杷,個頭還是差不多,但的確甜了許多。枇杷成熟后,父親每隔兩三天,便爬上樹,給我摘幾串新鮮的枇杷。父親告訴我:“摘枇杷時要連著一點樹枝,這樣枇杷才不容易爛。”
到了枇杷收尾的時候,樹尖上黃得發亮,最令人垂涎欲滴的枇杷,父親總是留著不肯摘,我疑惑不解。父親笑嘻嘻地說:“你看看窗外的鳥兒那么多,也要留一些給它們嘗嘗呀。”鳥兒似乎聽懂了父親的話,不停地撲簌著翅膀,開心地在枝丫上歡快地跳躍,一口一口將枇杷啄出汁來,引來成群的螞蟻、小蟲子一同品嘗。每年枇杷成熟,父親都會分成好幾份,挨家挨戶送給身旁的親戚朋友品嘗,但他自己卻吃得不多。
不知不覺,從讀書到參加工作,再到結婚,這棵枇杷樹已然陪我度過了近十九個年頭。直到我懷孕那一年,窗外的枇杷樹不知什么原因枯死了,看著光禿禿的樹干,零星地掛著幾片毫無生機的葉子,我失落極了,像是失去了什么。正是那一年,父親說要圍個雞柵欄,給我養雞坐月子吃。后來,父親將枯死的枇杷樹鋸成與柵欄差不多的高度,并在柵欄邊上有序地架上好多竹杈,再依托砍斷的枇杷樹,剛好可以放上一塊用過的大鐵片。父親足足養了二十幾只雞。父親說:“這樣,這些雞就有了避雨的地方,不會在下雨天沒地方避雨了。”
聽了父親的話,我望著臥室窗外枇杷樹曾經生長的那個地方,久久不能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