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土生土長的“中國灰樹花之鄉”黃田鎮中濟村人,對于灰樹花,卻有著難以言說的心情。
20世紀80年代末,中濟村人就開始試種灰樹花。父親在道班養路,也開始種植灰樹花。
陳士平 攝
小姑父好學成材、心思活絡,另辟蹊徑專門制菌種。有小姑父的幫襯,所有的事情做來都順手,配料、攪拌、裝袋、滅菌全在他家完成。父親開著手扶拖拉機一趟趟往道班工房拉剛出滅菌柜的菌袋,菌袋帶著滾燙的溫度,就像父母激昂的斗志。
接完菌種要在袋口處套上的塑料箍里頭塞棉花,封緊袋口。在菌料平口處套緊橡皮筋,再拎一下棉箍袋口成中空鼓肚子模樣,像個煤油燈罩頭,灰樹花就從皮筋處在袋里開始長。這些活對于十來歲的我來說,很是惱人,轉念又想著賣了灰樹花會有錢,可買漂亮的花連衣裙,扯布做喇叭褲能任性裁到9寸寬的褲腳,心里又不無期待,很賣力干活。
培菌放在室內架子上,早先一年只產一季,要趕在年關前接完菌種,正月里進入培菌期。天寒地凍,要保證20攝氏度以上的恒溫就生炭盆保暖。舊的大鐵鍋移進室,柴燒硬炭墊底,灶炭鋪面,隔幾個小時進去扒拉炭火。這活都是母親一個人干,她會在口鼻上系一條折疊起來的大手帕進去,出來時,總看她叉著腰站在門前大口喘氣。
等皮筋口處長出了小小的米白色子實體,就要挑選出來移到地面上,一天噴兩次水,地上也要潑水保持濕度。看著小小一坨米白逐漸變深變大,慢慢長出層層疊疊的葉片,像朵蕾瓣結實的大花,這就是灰樹花啦!
全家人都在喜滋滋地盼豐收的時候,卻忽略了一個事實:灰樹花生長要有足夠的空間,豐沛的空氣流通,采光也要充足。道班工房只是一層低矮平房,房間又小又逼仄,菌袋全挨擠著,一家四口擠在一間屋里,床底下都排著菌袋,這樣的條件根本不利于灰樹花生長,大部分漚爛,花形也不好。連著幾年種下來,并沒有如愿賺到很多錢。
父母也不氣餒,年年接著做。后來的棒式菌段逐漸取代了袋式,一段可以長二三朵花,產量高了很多。我們家也搬離了道班住進了大瓦房,往后幾年種菇,賺了點錢,父母臉上的愁容像生長中的灰樹花一天天舒展開來。后來,父親因工受了傷,就不做灰樹花了。
之后,我中專畢業回家,沒有了包分配,閑在家心里都要長出草來了。小妹在永康的一個朋友在嘗過灰樹花的味道后,肯定了能在永康市場賣的念頭,他談下了下園朱菜場一家干貨店,老板娘是慶元外嫁永康的,我們定期供貨。
我和小妹開始收購灰樹花,挨家挨戶上門去看花,也到鄉里各村去收購。其實鄉里已有了幾位中間商,常年幫外地老板收購,善良的鄉親們并沒有輕視我姊妹倆年輕。當時,我倆算是最早的女性灰樹花“客”了(當地把老板說成“客”)。
從村民那談好價過秤,付完現款,他們還會幫忙將干花挑送到我家里,連夜裝箱打包,第二天趕早乘中巴車到鎮上的柏渡口站口,等10點多慶元至金華的大客車,搭貨到永康,小妹朋友接車,一次最多給裝10箱,發一次貨有近千元的利潤,幾天就發一次貨。
這是我賺的第一桶金。這樣堅持了半年多,老板娘改行去了外地發展,我們就斷了這單生意。
小妹朋友又想著拓展業務,他跑到武義一家制藥廠談下訂單,又多了項“濕花”業務:將灰樹花水煮熟撈至清水沖洗,加鹽腌制裝大桶密封。收了幾回“濕花”,運送過去,利潤相當可觀。
那時,鄉親們種植技術大有改進,全村家家戶戶都種,每年可種兩季,長過一季的菌棒埋到田間地下,又可以二次生長,長出來的花大得驚人,最大的有挑谷籮筐口這么大,我曲雙臂一個大摟還抱不過來。
我也收花、賣花忙得不亦樂乎,落下胃疾,可還是很高興。那年紀快樂很簡單:有事情可做,有進賬,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最后一趟貨是“干花”,我押車到武義,老板拿臉盆倒水泡花,浸泡后盆底落下一些沙粒,他確定不要我們的貨!我傻眼了,解釋這是種在地頭的花,10月季的貨有沙粒正常,4月季的花就不會有。可對方一口否定了再合作的可能。我哭了,僅這一車的貨砸了我多少錢!
我蹲在他們廠門口急得一天沒吃沒喝,也許老板看見我一個小姑娘可憐(當初也只是口頭協商,并沒有簽合同),最后松口照舊收購,但價壓得很低,貨是清了僅能保本,最難過的是沒有了后續生意,我垂頭喪氣打道回家。
市場變化莫測,對于我這樣的新手,根本無法掌控。回家后沮喪了好久,后來決定進城開服裝店。那時,村里的灰樹花早已揚名全國,黃田鎮的產量以幾何數字增長,實現了質的飛躍,中濟村成了名副其實的“中國灰樹花之鄉”。
每年出花季時,村民凌晨三四點就起床,打著手電筒割花,出菇期前后就個把月(10月季大概兩個月內),花實在太多了,全家上陣一樣忙不過來,要雇鄰村小工來幫忙。還要“削花”,削去根部的泥土。若是賣鮮花是最好,削花后就可以直接賣掉,但賣“濕花”要水煮;干花要連夜趕著烘焙,是很累人的事。這個季節,全村人都忙得像陀螺不停地轉,別的村民也將花送到村里來賣,整條進村公路上都是人、車,擁擠嘈雜。
吳夢飛 攝
鎮上烤燒餅、烙油餅、賣包子饅頭、煮茶葉蛋的全到中濟來,在路邊一溜兒集中支攤兒做起吃食生意,大多數家里不開火了,實在分不了身,一日三餐就攤邊簡單對付,人來人往,攪得空氣里都熱騰騰的。鄉親們個個眼窩凹陷,手腳忙個不停,可臉上都爬滿笑容,不停移動的衣袂里都藏著滿滿的喜氣。
關于出花季的勝景,是母親口述的,那些年我離家,并沒有親眼目睹這場景,但在母親的笑臉上、發光的眼睛里,我不難想象:各家煮“濕花”飄出屋外的玉蘭花般香氣,花朵在大鍋里與水歡騰的樂氣,混雜著種種小吃攤的油香潑辣,還有人聲鼎沸,車輛喧囂,這是獨屬于中濟人灰樹花的記憶,帶著濃濃的煙火味,真是讓人懷念。
如今,村民們是大棚戶種花,技術越來越先進,建成專業的合作社農場,空調冷凍室一站式解決控溫問題,蒸汽鍋爐取代了傳統的滅菌,種植入田可重復收割兩季,散戶們種花不愁銷路也不用中間商奔波,早已實現網絡銷售,直播帶貨,給灰樹花插上飛翔的翅膀。政府結對幫扶把技術推廣到全國,培好菌的菌棒直接賣到貴州、四川等地,實現早收益。
2021年,中國灰樹花博物館落戶中濟村,黃田人在幾十年的堅守和付出里,得到回報和收益。灰樹花的世界早已不是當初我記憶里小打小鬧的模樣,這朵花魅力無窮,這朵花富貴民間。
作為中濟人,我挺自豪,仍深愛著這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