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貧窮記憶
雙喜是在樟樹下村出生的。
她在樟樹下村生活了十六年,和許多農村孩子一樣,十六歲之前,她從未離開過村子。
雙喜家在山腳下,家門口穿過公路就是一片遼闊的田野,遠方依然還是連綿的群山——這片地區山脈層巒疊嶂,村里各家各戶的房屋就影影綽綽地分布在這片深綠色的山窩里,一條白線般的公路連接起沿路的幾個村莊,直通縣城。
雙喜家窮,窮得幾乎揭不開鍋,不是她爸懶,而是她家里人口多、負擔太重了,家里只有爸媽兩個勞動力跟著集體出工掙工分,換來的幾擔糧食還不夠一家人喝粥,何況還有患風濕性關節炎的奶奶要靠爹媽贍養。
好在那個年代窮的人多,雙喜也沒什么自卑感。村里分田到戶后,作為長女,她整天乖巧地跟著爸媽下田勞動,一群蟹兵蝦將,也能頂個正勞力,多少都能干點農活,替爹媽分擔點生活壓力。
雙喜是長女,下面還有五個弟弟妹妹,一群孩子常跟著父親一起上山下田。夏天烈日當空,為了消暑,一家人用竹筒灌上山蒼籽做的解暑涼茶,口渴了,幾個兄弟姐妹你一口、我一口輪著喝,喝完了,太陽還沒下山,一家人就繼續干活。口還渴,雙喜和妹妹就走過田埂,到自家農田對面的小山岙里找水,山腰處有一眼清泉,泉水從泉眼里汩汩滲出。雙喜捧上一捧水,喝夠了,再從邊上人家地里折一塊大如蒲扇的芋艿葉子,捧上幾捧泉水用葉子包裹著,帶回自家田里給其他弟妹們喝;去山上砍柴就沒這么好運了,茫茫大山遠不如自家農田環境熟絡,山里的泉水難尋,孩子們怕因為找水而迷路,不敢擅自行動,所以一家人都是帶上干糧、背著茶水上山,山路遙遠,有時候就免不了要忍饑挨餓。
貧窮,是最深刻的記憶。
家里一年到頭吃的都是米飯和漂浮著幾滴油星的蔬菜,寡淡無味,吃不起肉,巧手的主婦們就變著花樣改善伙食。冬天為了便于保存,家家戶戶晾些蔬菜,制成菜干,做些浸豆、浸芋頭、酒糟姜等咸菜做為下飯菜,這些咸菜沒啥營養,又辣又咸的味道卻容易下飯。雙喜媽做的咸菜好吃,雙喜常年有的吃,卻吃怕了,只盼望有一天能過上好點的日子,不再過咸菜配米飯的生活。
爹上山穿的是草鞋,而孩子們夏天都不穿鞋,冬天能穿的鞋子是媽媽納的布鞋——這已經很讓人滿足了,孩子們都有鞋子穿就好,耐水的皮棉鞋太貴,買不起。
布鞋在寒冰天氣不保暖,遇雨天,人能敏銳地感受到泥土里冰冷的雨水順著鞋底的針孔,緩緩滲透至腳底,襪子濕漉漉的,冰涼刺骨,腳趾頭也迅速濕了,整只腳凍得仿佛要開裂,那種透心涼直涼到心窩里,接著,腳趾頭冰冷得失去了知覺,變成小腿感受到了徹骨的冰涼。孩子們只能強忍著,到家后,趕緊脫下鞋襪烤烤火,干了繼續穿上。
天寒地凍,孩子們像老頭老太們似的縮著身子,緊緊捂著個火籠,上學的時候也緊緊帶著,不然哪,怎么熬得過那么多個冰冷的冬天?
雙喜家和其他人家一樣,也是土墻、黑瓦。早年間,為了防止土匪侵襲和掠奪,土坯墻上只開了個一丈高的圓孔窗,屋里光線陰暗,人從外面進屋,剛開始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要過一會才能逐漸適應屋里的黑暗,看清屋里的人和物——不只是光線差,有時廚房的煙囪來不及排煙,灶膛里的濃煙冒出來,和著鍋灶里炒菜的油煙味混雜環繞在屋里,直嗆人鼻孔。長年累月,排不出去的油煙就在灶臺上堆積成一層厚重的油垢。
雙喜愛干凈,然而每次燒飯都要蒙上一身的油煙味,雙喜就覺得很不舒服。七十年代末期,新中國已經成立了三十年,百姓生活安定,鄉間其實已經沒有土匪了,雙喜就央求了爹媽給廚房開了個大一點的窗,屋里這才亮堂了起來。
人這一輩子就這樣了嗎?看過了村里的露天電影《羅馬假日》,美麗、高貴的公主和囊中羞澀的小記者巧遇,產生了愛情。羅馬美麗的名勝風光,浪漫、甜美的愛情,都讓雙喜無比向往,她看得淚流滿目,不由地對外面的多彩世界充滿了向往。
村子,是她這一輩子跳不出去的“坑”。
公主在羅馬西班牙廣場吃的冰激凌,是什么味道的呢?這個問題一直緊緊縈繞在雙喜的腦海里。
饑餓,貧窮,對食物、對美好生活的渴望,讓有點懂事的雙喜心里慢慢形成了心事。
雙喜喜歡在家門口的梨樹下唱歌,紛紛飄落一地的梨花,潔白如雪,“梨花飄灑如雪,裊裊心事落一地”,少女雙喜也有了心事。有時候,她迷茫地望著天空發呆,不知道自己的下輩子會不會跟爹媽一樣,就在村里嫁個人家,一輩子就這么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