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1935年4月30日凌晨,粟裕、劉英率領挺進師全體指戰(zhàn)員告別齋郎群眾,往北向龍泉境內(nèi)開拔。葉鞭軟夾在送行的村民中,心情異樣,有說不出的不舍,更有想說而終究沒有說出的話。
紅軍離開齋郎村三天之后,小紅軍和葉鐵硬通過趙郎中不間斷醫(yī)治,又在葉鞭軟的悉心料理下,經(jīng)過中藥加菌湯、蛋湯的喂灌,終于先后醒來,各自撿回一條命。但正如趙郎中所料,小紅軍徹底癡呆了,喪失了所有自理能力,葉鐵硬完全失去了雙腿,只剩半截身子。
葉鞭軟還是有遺憾中的欣慰。戰(zhàn)爭終究是無情的,它奪去了無數(shù)人的生命,卻讓這兩個男人生的氣息留在了自己的家中。想到這,她的心跳了跳,一種無名的親切迎面而來。四月的山風從窗縫中灌進來,葉鞭軟感到那正是自己想要的清爽,屋外悄然綻放的杜鵑花,正是自己期待的芬芳。
紅軍挺進師離開齋郎村后,越打越遠,葉鞭軟再也沒有聽到過有關他們的確切信息,只聽到村民的猜測,說他們打了一個又一個勝仗,戰(zhàn)士犧牲一批又補上一批。
葉鞭軟的生活卻每況日下,越過越苦。先是縣城訂婚的未婚夫勸她離開家到縣城生活,立馬結婚。葉鞭軟家境殷實的未婚夫聽說葉鞭軟的情況后,特意來到齋郎,看見如此情境,聞著滿屋的酸臭味,緊皺著眉頭,給了葉鞭軟最后通牒。
葉鞭軟心里只能苦笑一番,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床上的三個男人片刻離不開她。一次又一次,葉鞭軟都會暗中反復對比,權衡,想來想去,她只能搖頭,只顧自己不管別人不是她的秉性。
葉父得知兒子葉鐵硬雙腿斷廢,加上女兒又被男方退了婚約,悲氣交疊,嘆氣聲一聲又一聲,嘆了一天一晚,離開了人世。
此后的日子,父親的嘆氣聲一直纏繞著她。
村民知道她收留了兩個大刀會頭目,對她的態(tài)度急轉直下,非常冷漠,葉父去逝后也沒有一個人前來幫忙。葉鞭軟瞅著自己父親冰冷的身體,后背陣陣發(fā)冷。
平日,村里不管大小喜喪場面,都是父親去幫助組織料理。村民只要知道誰家有喜事或有喪事,就會自愿自發(fā)地跑去幫忙,一起熱熱鬧鬧或悲悲傷傷把事情料理好才散去。今天這是怎么啦,只有自己孤苦無助面對父親僵硬的尸體。沒有辦法,人死后總要入土為安。
天一亮,可憐一個弱女子,背著父親的尸體,深一腳淺一腳來到后山牧牛崗,在葉母的墳墓邊,一鋤一鋤挖著新墳。手上起泡了,接著挖,泡磨破流血了,接著挖,實在握不住鋤頭了,就用兩只手扒。兩只手被磨得鮮血直流,一滴一滴滲入新挖開的黃色泥土中。肉體的疼與內(nèi)心的痛交織在一起,她沒有感覺,只是機械的挖著,挖著。深夜,有兩個實在看不下去的村民,偷偷跑來幫忙,安葬了葉父。
葉鞭軟從籃子中吃力地拿出一沓燒紙,心中默念:母親,父親來陪您了,父親,您一路走好,我只能給你們燒些紙了。父母是她和死神之間的一堵墻,現(xiàn)在,墻倒了,她直面死神。她覺得自己的來路變得模糊,去路卻敞開了。她蹲在父母的墳前,夾著黃黃的燒紙點燃,升騰起的火焰藍幽幽的,畏畏縮縮飄向墳墓,在火光中,她似乎又看見了父母的音容笑貌。兩個鮮活的生命,不知怎的就變成了兩堆土丘,極似庭院中頹塌的墻。
5
齋郎戰(zhàn)斗后,隔三差五就有國民黨和地方反動武裝到齋郎擾民生事,動輒大打出手,抓捕與紅軍有過聯(lián)系的村民。
一天,在齋郎戰(zhàn)斗中吃了大虧,挨了一槍差點喪命的縣保安團團長馬洪深,指揮著保安團和大刀會殘余分子殺回齋郎。他們怒氣沖沖來到葉光章家。
“你好大膽子,竟敢把家給挺進師當師部用!”馬洪深用駁殼槍頂著葉光章的腦門。
“沒被打死算你走運。”葉光章怒目面視。
“我要殺了你全家,殺一儆百,殺雞儆猴!瘪R洪深暴跳如雷,下令燒了葉光章家,火光映紅了齋郎村上空。葉光章一家五口被活活澆死,最小的兒子剛滿三歲。
獵戶葉山生和葉常林師徒倆,由于給紅軍送過一頭野豬,也被大刀會的人折磨得半死,在村前的柳杉上綁了兩天兩夜。一時間,齋郎村籠罩在一片血惺的白色恐怖中。
國民黨反動派像鬼抽筋一樣,紅軍離開后的一個禮拜左右,又有一隊人馬闖進齋郎村,其中的大刀會小頭目刀疤臉帶著五個小婁羅敲開了葉鞭軟家的門。
“為什么敲這么久才開門,你家藏了紅軍?”刀疤臉猛地踢門進來。
“哪能呢,我是大刀會家屬呀!比~鞭軟還沒料理好兩位重傷人員起床,擼著袖子慌忙跑出來,有點氣喘地說。
“怎么是你?”刀疤臉闖進房屋一眼就認出了躺在床上的葉鐵硬。
“這是我家,以后不要亂來。”葉鐵硬語氣很生硬。
“那個是誰?”刀疤臉指著另外一塊門板上躺著的人問。
“我親戚,為救你們大刀會的人受了重傷。”葉鞭軟應付著說。
刀疤臉一行東看看西瞅瞅,見沒什么可疑情況,就準備離去。
走到門口突然回頭對葉鞭軟說:“一會我叫他們送兩袋米來!边@個一貧如洗的家可能在某一瞬間,觸動了他的內(nèi)心,也可能是對昔日同僚的一點憐憫,刀疤臉隔幾個月,就叫人送點生活用品,直到解放后被抓,關進監(jiān)獄。
隨著刀疤臉一行的離去,葉鞭軟窩藏了兩名大刀會骨干的傳言,像陣陣山風,瞬間吹遍了齋郎村,吹出了黃湖鎮(zhèn)公所,及至慶元全縣,甚至更遠更遠。不少人都知道,葉鞭軟和大刀會的瓜葛。無形中,村民對反動派、對橫行鄉(xiāng)里欺行霸市的大刀會的仇視,一夜之間都轉嫁到葉鞭軟身上,心中都對葉鞭軟充滿仇恨。或許是從那晚開始,村里的婦女們開始嚼舌根,拿葉鞭軟當談料,三五成群在村莊小溪邊洗衣服時議得最兇。說什么葉鞭軟家里藏了吃軟飯的男人,說得越來越?jīng)]法聽下去。在小溪下游洗衣服的葉鞭軟實在忍不住,氣沖沖跑上來,拿起一塊石頭砸入水中,水花濺到婦女們的臉上,她們才發(fā)現(xiàn)一臉怒火的葉鞭軟。
葉鞭軟是真的被氣炸了,她們說自己倒也罷了,但這樣說小紅軍,是她絕對不能容忍的。婦女們從來沒有看見過葉鞭軟如此震怒,只得閉了嘴。但難聽的議論聲,還是一直伴隨著葉鞭軟。
那天晚上,葉鞭軟在小溪邊獨坐了很久,才拎著一籃衣服回家。
“怎么這么晚?”葉鐵硬問,可能是肚子餓了。
“都是你們……”葉鞭軟第一次沖葉鐵硬發(fā)起火來,但她很快就意識到,把后面半句“你們這些國民黨反動派害的”硬生生咽了下去。
每到晚上,就有村民將屎尿潑到葉鞭軟家的院門上,一邊潑一邊罵著很難聽的話。每次,葉鞭軟都悄悄地用水沖洗了。她不怪村民,她知道村民對反動統(tǒng)治者、對大刀會的怨氣,她心想著,村民以后會理解的。
因收養(yǎng)小紅軍被人戳脊梁骨,葉鐵硬很憋屈,覺得自己的妹子太冤了!耙且郧,我非揍他個稀巴爛!”葉鐵硬的雙拳在空中揮舞著。
粟裕、劉英率部悄然離開齋郎北去,一路上,一面與圍追堵截的敵軍展開游擊戰(zhàn),一面繼續(xù)組織發(fā)動群眾。當天傍晚,粟裕剛蹲下用雙手掬起山澗小溪的水,捧起想喝,一縱隊的副隊長跑來報告。
“什么?少了一人?”粟裕甩去手上的水珠!榜R上查清,活著,一定要找人安置好,如果犧牲了,請村民幫助安葬!
28日,齋郎戰(zhàn)斗結束打掃戰(zhàn)場時,有26名紅軍指戰(zhàn)員英勇犧牲,3名戰(zhàn)士受重傷。當日天色漸晚,滿山只見敵人的尸體,打掃完戰(zhàn)場回到師部后,戰(zhàn)士們已異常疲憊,早早休息,沒想到出了差池。
粟裕當即指示,叫一名帶路的齋郎村交通員回齋郎,摸清情況。由于當時的白色恐怖,再三囑咐要絕對保密,“僅限你一人知道,不可外傳,有情況直接報告師部。”
交通員葉土生在回齋郎的途中,被閩保二團發(fā)現(xiàn),并殘忍殺害。打掃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在后來的戰(zhàn)斗中也相繼犧牲。
這件事成了粟裕將軍的一塊心病。全國解放前,粟裕將軍親筆給時任慶元縣委第一任書記施平寫信,提及此事,讓施平幫助了解情況!八懒艘氛J為烈士,活著要妥善照顧。”粟裕在信中寫道。施平書記也曾秘密派人去齋郎核查,但終究沒有結果。
這件事在后來出版的《粟裕戰(zhàn)爭回憶錄》及《施平文集》中都有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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