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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后,山里人漸漸有了溫飽的日子。葉鞭軟白天隨大隊社員一起下田干活,時常被人指指點點,她低著頭只顧做事,田間地頭顯得異常孤單。要不是同村人知道她是個女的,光憑做農活已看不出是個女人,臉上過早地失去了一個女孩應有的鮮亮,黝黑蒼老。一回到家,就又要照料兩個男人。
“去找找政府吧。”一天晚上,葉鐵硬看著葉鞭軟又在給小紅軍擦洗身子,把小紅軍又臭又臟滿是屎尿的褲子換下。葉鞭軟瘦弱的身子像一片枯葉,似乎被山風輕輕一吹都會倒下。
“政府總要管吧,他畢竟是個紅軍!比~鐵硬已經知道他是個紅軍,只是妹妹沒說,他就沒點破,眼下實在看不下去了。葉鐵硬心中一陣一陣發酸,這樣拖累下去,她肯定扛不住的。
要送走小紅軍,葉鞭軟心中還是萬般不舍,但她要給小紅軍一個說法。葉鐵硬的話突然提醒了葉鞭軟。解放了,他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甚至還讓村民說他是一個大刀會瘋子。對,一定要有個說法。葉鐵硬的一番話,終于促使葉鞭軟決心找政府,給小紅軍一個名份。葉鞭軟有了目標,她的內心開始充滿期待,柔弱的身體一點一點堅定起來。
她第一次來到大隊支部書記葉時安家里。
葉時安見葉鞭軟進門有些吃驚。他多少知道她家的一些情況,一個女人,照顧兩個重殘的男人,實屬不易。他本來早就想到她家看看,給予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但終究因為她是反動派大刀會的家屬,并且還照料著兩個大刀會成員,最終沒有去。
葉時安招呼她坐下,借機問了不少她家的情況。葉鞭軟把小紅軍的情況告訴了大隊支書,請他幫忙找政府,還給小紅軍一個名譽。
葉時安低下頭,半響才說:“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村又多了一個英雄,當然是大好事!薄安贿^怎么證明你說的是真的呢?”葉時安望著她。
她明白了,大家早已認定小紅軍是大刀會的人,光憑自己說說是沒用的。但他卻是千真萬確的紅軍啊,當年的白色恐怖下,是為了掩護紅軍才不得已而那樣說的,總不能一輩子被誤解,背著反動派的罵名啊。葉鞭軟更加堅定了要為小紅軍討說法的想法。
“先到我家看看吧。”葉鞭軟領著葉時安來到家里。
一進房間,葉時安還是大吃一驚。房間收拾得干凈整潔,但撲鼻而來的屎臭味,使他下意識用手揉了揉鼻翼。狹小的房間里,一盞昏暗的煤油燈忽明忽暗,兩張用門板支起的床上蜷著兩個男人。半截身子的葉鐵硬面無表情地望著他。滿臉燒焦,留下一臉疤痕的另一位呆呆地朝著他。葉時安還隱約聽到從那人喉中含混地冒出一個殺字。
“這就是你說的小紅軍?”這張被炸毀的臉,只有一雙癡呆的眼睛可以看出點生命痕跡。葉時安舉過油燈仔細盯詳,還是搖了搖頭,“沒什么印象!比~時安疑惑地嘟啰一句。
葉時安的大隊支書雖然是解放后才當上的,但是在那年挺進師進駐齋郎村時,他就是第一個從躲藏的山上下來的,給紅軍做了不少事情,比如帶紅軍偵察員熟悉地形,比如為紅軍帶路,為紅軍打探情況等等,不少紅軍他都見過,可這張毀壞變形的臉,他確實不能肯定。
“怎么會沒印象呢?長著娃娃臉的那位,很會講紅軍故事的那位。”葉鞭軟急得喘著粗氣,堅挺的胸部一鼓一鼓。
“怎么證明呢?”葉時安一邊搔頭,一邊為難地說,“要不我向上面反映反映。”葉時安長嘆一聲走出葉鞭軟家。
“我可以證明,他不是大刀會的,不是咱們大刀會的。”葉時安身后不時傳來葉鐵硬的呼叫。
“我還會相信你一個大刀會人的鬼話?”葉時安心中一陣嘀咕,漸漸走遠,身影和鄉村的黑夜融為一體。
隔三差五,葉鞭軟就跑到葉時安家去問情況。葉時安很為難,“單憑你的話,讓人怎么相信呢?”葉鞭軟鼻子發酸,眼淚涌出來,哽著聲音說:“怎么能不相信呢?這是真的呀!他是挺進師的紅軍!”
一個月又一個月,時間在等待和追問中快速流失。這期間,也有隔壁村像車根、合湖、黃皮等,不少人上門為葉鞭軟做媒,說小伙子如何如何的勤快,家境如何如何殷實等等?粗采咸芍膬蓚人,葉鞭軟始終提不起興趣,她的心已經被占領了,就像齋郎戰斗,紅軍自始至終把握了戰斗主動權,占居著高地。
每每這時,她的內心就柔成棉花,眷戀地望著那張曾經的娃娃臉。她的臉紅紅的,揉著自己的衣角,淚滴順著她消瘦了的臉頰滑了下來。
8
一晃就是冬天,齋郎村周圍的山都黃了,曾經茂密的山林也就日漸稀疏,清晰地裸露出黑黑的山石和上山下山坎坎坷坷的小路。山村的冬天天亮得很遲,當太陽光從百山祖峰頂靜靜流淌下來時,滿身薄霜的葉鞭軟已經走了大半天的山路,來到了車根人民公社。接待她的是位戴眼鏡的女副主任,女副主任聽說她是為別人的事來的,對她很熱情,又是握手又是倒水。葉鞭軟把小紅軍的情況告訴了女副主任。
女副主任仰著頭,半響才問:“證據呢?你們村長在一次吃飯閑聊的時候曾經說起過,當時我們都困惑,好好的一個女孩子,怎么會收留大刀會成員,解放后又說成是紅軍,而且還心甘情愿,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悉心照料,并且耽擱了自己的婚姻!迸敝魅稳耘f仰著頭,說完一大串話后才望著葉鞭軟。
葉鞭軟有些明白過來,慌忙將懷中緊抱著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打開,露出了一套浸著斑斑血跡的紅軍服,帽子上的閃閃紅星刺扎著女副主任的雙眼。女副主任下意識用手擋了一下眼鏡,很為難的樣子:“這種事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我不好做主,我得請示一下主要領導!闭f著,女副主任走出辦公室。
不一會兒又回來了,這回來了三四位領導,有書記、主任、副書記。他們開始盤問葉鞭軟齋郎戰斗前前后后的詳細事情。問她戰斗時間,領隊的是誰?怎么找到小紅軍?又為什么沒有報告部隊等等。
葉鞭軟一一作了回答。找出小紅軍屬于意外,她是推開葉鐵硬的身體才發現的,當時天又黑,她又害怕,首先看到是這頂紅軍帽,帽子下是一個滿臉是血的人,她也不知道就是小紅軍,回家以后擦干血跡才猜到的。聽說紅軍就要到別處打仗,重傷員都安排在鄰村養傷,小紅軍傷勢很重,一直昏迷不醒,她只能把他藏在家里療傷。
只有一句話,不知怎的,葉鞭軟說了假話,其實當晚一眼就認定那頭部受傷的是小紅軍。
公社領導對葉鞭軟很客氣,同時又顯得很有難處!斑@個要先由部隊來證明,然后再通知到地方,地方也不好辦哪。”公社的吳書記說。
葉鞭軟自己覺得那身軍裝可以證明,可這又能證明什么呢?任何人都可以弄到這身衣服。葉鞭軟從女副主任那雙眼鏡鏡片后游移的眼神中,讀出了絲絲疑慮。
這是自己從小紅軍身上換下來的衣服,怎么就不能證明呢。葉鞭軟固執地認為,這個是最好的證明。幾位公社領導看出了她的失望,便安慰她,叫她再等等。公社里向區里,向縣里反映一下情況,看能不能有個說法。
葉鞭軟想想,也只能如此。公社領導要留她住一夜,她謝絕了,家里還有兩人等著她照顧呢,雖然離開時她烙了玉米餅,但她還是放心不下。她要連夜趕回家。
幾位公社領導望著葉鞭軟離去的背影,內心被某種看似柔弱卻異常堅硬的東西硌得生疼。“快,趕上那位女同志!焙靡粫䞍海鐓菚洸畔肫疬@五六個小時的崎嶇山路,夜黑風高,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吳書記叫兩位干部陪送葉鞭軟回家,同時在兩位干部耳邊嘀咕了幾句。
兩位公社干部與葉鞭軟一起走到齋郎村已是后半夜。他們一邁進葉鞭軟家,就被屋內的狀況震住了,一個面目恐怖的一點反應也沒有,另一個半截身體的兩眼冒著怒火盯住他們。
葉鞭軟愛憐地拉起小紅軍的手,向兩位公社干部介紹:“這就是小紅軍!毙〖t軍躺在床上紋絲不動。
“他就是紅軍。”葉鐵硬硬梆梆地說。
“這是我哥。”葉鞭軟告訴兩位干部。他們想要向葉鐵硬多問點情況,葉鐵硬卻故意閉上了眼睛,再也不搭理他們。葉鐵硬心中也明白,誰會相信他一個大刀會成員的話呢,弄不好只會越說越黑。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按照吳書記的指示,挨家挨戶詢問了解情況。
回公社后他們將情況向吳書記作了匯報:“村民都說那倆個是大刀會的!
吳書記要求他們把葉鞭軟反映的事情和和向村民了解到的情況,形成一個書面報告,以群眾來訪來信的形式,向區委、縣委反映。
等待回復的日子是煎熬的,葉鞭軟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沉重。她只能每日每夜照料著兩個人,從生產隊干活放工回家途中,還要上山砍拾一捆柴火背回家,到家時往往已伸手不見五指,每天都累得直不起腰。但內心還是有一點美好的念想,常常在自己身心疲憊不堪的時候撫慰著自己。她有時面對小紅軍就會下意識地問,你叫什么名字?告訴我,我就可以為你跑證明。但看到小紅軍癡呆空洞的雙眼,很多時候,她連說這句話也張不了口。她只能在心里流淚,為小紅軍,為葉鐵硬,為父母。即便小紅軍聽不懂她所說的話,她也不忍心欺騙他,又不忍心把真情告訴他,一切都要等待,等待組織通知她,也許一紙證書會安慰她和他。想著想著,一點點驚喜一下子又被擔心替代了。她又流淚了。
正在這時,門吱呀響了一聲,大隊支書葉時安推門進來。葉支書一進門就喘著粗氣,一臉責怪地說:“你怎么沒和我打聲招呼就上訪呢?不是說叫你等嗎?”
“我以為您忘了呢,就向公社反映一下!比~鞭軟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女孩,微紅了臉,低下頭,搓著自己破舊的衣角。眼淚卻不聽話的啪嗒啪嗒落下來,砸在腳下的泥面上,地面被砸出一個又一個小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