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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9年5月17日，慶元和平解放，齋郎人和全縣人民一樣過上了安全穩定的日子。葉鞭軟也用不著整天提心吊膽，一會兒害怕國民黨縣保安大隊找上門來，一會兒害怕地方反動武裝前來茲事。

　　葉鐵硬看著日漸消瘦的妹妹，內心不時涌起波浪。多好的一個女孩，都被他倆拖累了，拖跨了。這么些年，葉鞭軟對他這個親哥哥這樣照料還能理解，但對這個非親非故小紅軍甚至勝過他這個親哥，不僅照顧他倆吃喝，還給他倆端屎端尿，換衣褲，擦洗身子。葉鐵硬好多次看到，葉鞭軟哄小紅軍拉屎拉尿時，臉都是紅紅的。他替妹妹心疼，也為妹妹心動。在這之前，他還沒有這么去理解自己的妹妹。葉鐵硬一想到自己的處境，不但一點忙也幫不上，自己的任何事情，吃喝拉撒，都要靠妹妹一雙手，想到早逝的爹娘，想到自己的種種行為，他雙手用力揪住頭發，第一次涌出了淚水。

　　“該死的戰爭。”葉鐵硬瞅著自己手掌上橫橫豎豎的斷發，像極吸血的螞蟥扎在手上，很是厭惡，在心中狠狠咒了一句。

　　西山那邊的夕輝在他跟前跳了跳，就迫不及待隱到山尖后面去了，有絲絲的風，遲遲疑疑地蕩過來，幾年前的那一幕又如夢似幻地走了進來。成為大刀會小隊長后，他就經常到各村去發點小財以應付大刀會的毛會長。有一天晚上，也就是齋郎戰斗的前一夜，他帶領小隊十幾個人從爛泥村搶了兩袋稻谷和幾只雞回來，得意洋洋的要向大刀會毛會長報喜。正欲敲門之際，聽到了毛會長和縣保安團長馬洪深的談話。

　　保安團長馬洪深不久前抓了個地下黨員李德勝，經不住嚴刑拷打，利益誘騙，叛變了。馬洪深反復研讀了叛徒李德勝的供詞，知道了挺進師的行蹤，特意來讓大刀會這幫亡命徒打頭陣。

　　談話中，他們提到了葉鐵硬。原來，他們看中了五大三粗、頭腦簡單卻力大無比的葉鐵硬，又得知葉父這個村長不聽當局的話，還經常為窮苦村民撐腰說話，反政府傾向明顯，在村里威望卻很高，使鄉、縣兩級國民政府很是頭疼，就有意想吸收其為隊員，為之所用。于是用了一個計策，誘使葉鐵硬仇恨共產黨，打了縣衙官員，被通緝協迫，加入了大刀會。而葉鐵硬卻像個傻子被蒙在鼓里。

　　葉鐵硬緊握雙拳，正要沖進去問個究竟。門突然開了，毛會長看見葉鐵硬，先是吃了一驚，接著馬上對葉鐵硬說：“立馬通知下去，明天有重大行動，今夜任何人不得離開營房半步，違者按大刀會會規處置。”說完就關上了門。

　　只好日后再追問了。葉鐵硬憤憤地想。

　　第二天，槍聲，喊殺聲，燒焦樹枝的劈啪聲，響成一片，葉鐵硬還是被眼前的陣勢驚呆了。陣地上一片狼藉，滿目瘡痍，成片成片發芽的綠草，剛剛嗅到春天的勃勃生機就燒萎了，樹上剛冒出嫩芽的枝枝杈杈還沒來得及伸展身姿就焦糊一片，有的被子彈或手鎦彈炸飛了，很多被炸得東歪西倒。

　　葉鐵硬想起昨夜屋內的談話，想起自己冤死的母親，一門心思沖在最前面，只想自己早點死去，洗掉羞恥。

　　子彈不斷從他身旁呼嘯而過，他不斷踏過一堆一堆的彈殼，一片一片燒焦的山地，還有一攤一攤紅黑的血跡……直到兩顆子彈穿透他的左腿，他踉蹌一下，繼續前沖。又一顆子彈穿過他的右腿，他倒下了。他清楚記得在倒下的剎那間，他發出一聲凄厲的嘶叫，叫聲在連綿的山谷久久回蕩著。這一聲一心求死又有萬般不甘的吶喊，一波又一波震蕩在百山祖四周的群山之中。接下來是死一樣的沉寂，只有三五只烏鴉驚驚嚇嚇地飛過來，又慌慌亂亂地飛走了。

　　葉鐵硬醒來已是三天之后，日頭白晃晃照在小窗戶外面，給陰暗的房間幾許亮色。他環顧四周，斑剝的墻體已有不少泥土脫落，還時不時聽到泥沙的滑落聲。這是墳墓還是哪里？這不是自己的家嗎？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回家啦？自從加入大刀會他就沒進過家門，有一次回來硬生生被父親擋在門外：“不脫掉那身皮就甭想回家！”葉父兩眼冒著怒火。人死后就回家了嗎？他腦中不斷閃現被槍彈擊倒的瞬間。妹妹葉鞭軟見他醒來正對他微笑：“哥，你終于醒來了！”葉鞭軟發自內心的興奮。

　　妹妹也在？媽媽呢？爸爸呢？葉鐵硬用微睜的雙眼問葉鞭軟，嘴中含混不清，葉鞭軟不知他在說什么。

　　葉鐵硬懵懵懂懂想站起來，才發現自己沒有了雙腿，半截身體使不出任何勁來。“我的腳呢？”他大吃一驚，這才從夢幻中跳出來，沖葉鞭軟大喊大叫起來。

　　葉鞭軟的淚水又一次涌出，他哪里知道，在他們倆昏迷的時候，她多少次祈禱，多少次流淚，短短幾天，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光了。

　　葉鞭軟把哥哥拉扶起來，葉鐵硬半靠在床墻上，才看到狹小房間的另一邊也支著一塊門板，門板床上躺著另一個男人，像死人樣沉睡著。

　　“他是誰？”葉鐵硬滿臉疑惑。

　　“另一名傷員。”葉鞭軟回過身望著小紅軍，不知怎的就紅了臉，低下了頭，揉著自己的雙手。

　　“我去給你弄點吃的。”葉鞭軟快步走出房間來到灶間。

　　小紅軍是在葉鐵硬醒來后的第二天才睜開雙眼的。葉鞭軟剛興奮起來的兩眼一會就暗淡了下去。她發現小紅軍整個癡呆了，眼睛是呆板無神的，看到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完全傻掉了。腦子沒用了，一想到那雙曾經清澈透亮的雙眸，如今卻這副呆模樣，葉鞭軟又萬分悲哀起來。

　　雨過天晴是深山老林出菇的好時節。按照趙郎中的療方，葉鞭軟隔天爬上村周邊不同的陡峭高山，鉆進密林深處，尋覓采摘野生香菇、靈芝等，回家熬汁，喂養小紅軍。她內心只有一個愿望，盼望小紅軍早日恢復，早日去追趕大部隊，早日回到他自己組織的懷抱。

　　小紅軍在葉鞭軟一口一口的喂養下，身體的體能逐漸恢復，有時會到院里走走，大部份時間和葉鐵硬一樣躺在床上。

　　有一個陽光猛烈的正午，到河邊洗完衣服回家的葉鞭軟看見小紅軍站在院子中央，仰著頭，渾濁的雙眼奮力睜開著，直視著太陽，一動不動。

　　這怎么受得了，葉鞭軟急忙把他拉回房間。“殺。”小紅軍叫出一聲含糊不清的音。這是他受傷后第一次發出聲音，恐怕也是此后唯一發出的聲音了。尤其是每當大年夜，整個齋郎村都被劈劈啪啪的炮仗聲籠罩著，隨著鞭炮聲的節奏，小紅軍也會跟著用力嘶叫著：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