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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又一次覆蓋了百山祖,覆蓋了牧牛崗,覆蓋了葉父葉母的墳丘。
臘月的一天晚上,葉鐵硬看到葉鞭軟灰頭灰臉地回來,知道她又去燒粿灰了。齋郞村海撥高,山上生長著一種灌木,砍下燒成灰,用這種灰做成的黃粿色澤味道誘人,近年成了一種品牌,叫齋郎灰,很是搶手。葉鞭軟時不時要上山燒點粿灰,隔三差五趕早挑到車根去賣,換點錢買鹽,維持生計。
“不要再去了,大雪都封山了!比~鐵硬這個鐵石心腸的哥哥,徹徹底底被眼前這個弱小的妹妹折服了。他知道,妹妹盡最大可能讓小紅軍吃得好點,想方設法給他增加營養,一廂情愿地認為,只要營養足夠,小紅軍的頭腦就會慢慢恢復,就可以回到部隊去。“植物人也有醒來的幾率!壁w郎中告訴過她,她相信。
“這個傻妹子。”葉鐵硬在心里叫了一句,眼眶卻濕潤了。
白天,葉鞭軟出工,料理農活,砍柴,洗衣做飯,清洗兩個男人的身體,給小紅軍喂水喂飯,累得連一毫閑想的空隙也沒有。夜深人靜,葉鞭軟望著滿天繁星,用雙眼努力搜尋著,哪兩顆是父母呢?母親說過人死了就成了天上的一顆星。每每這時,她就在心里一遍遍呼喊著:媽媽,您在哪兒呀,女兒想您呀。您保佑我能為小紅軍證明啊。
那些日子,葉鞭軟整宿整宿睡不著,她站在自家院子中央,伸長脖子向牧牛崗方向張望。她的眼前是繁星點點的夜空,視線的盡頭是綿延的群山,一層又一層,層層疊疊,仿佛無休無止地連向黑夜深處。她的目光似乎穿越了夜空,穿越了百山祖山尖,一直通向遙不可及的遠方。苦點、累點沒關系,她盼望著天光,盼望著小紅軍的身份能早日證實,盼望著時光過得快點,再快點。深夜的寒風冷冷吹來,吹亂了她的頭發,她伸手捋了捋發簾,不知不覺就順勢揉了揉眼睛,濕乎乎的,全是淚水。
眼看一個月又過去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問葉時安,葉支書嘴上應付著:“快了,應該快了。”可是葉鞭軟等不及,小紅軍等不及。她這次決定跑區里,她想,大隊、公社解決不了,區里總能解決了吧。在農村人看來,區政府是大領導了,應該可以證明了。
葉鞭軟到了萬里林區公所,區人武部長接待了她。區人武部長是部隊上下來的,也正好屬于粟裕的挺進師,不過沒有作為先頭部隊進駐齋郎村,沒有參加過齋郎戰斗。因為受傷后不適合在部隊工作了,就到區里任人武部長。他聽完葉鞭軟的陳述,覺得很親切,更顯得非常理解和同情。部長握著葉鞭軟的手說:“不容易,真不容易,你是女中豪杰,你快回去吧,我盡快向區領導匯報,爭取早日證明清楚!比~鞭軟的眼淚就不斷往下流,胸襟一片濕濕的。
“有困難就來找我!辈块L用手拍著胸脯對葉鞭軟說,同時拿出一袋自己的口糧叫葉鞭軟帶回去。葉鞭軟感覺碰到了親人,眼圈紅了一次又一次。
每找一次組織,都讓葉鞭軟振奮好幾天,快了,小紅軍就會被證明了。每次找組織回來,她都不失時機地把自己的喜悅告訴小紅軍。哪怕小紅軍目光表情呆滯,毫無反應。該說的,她還是慢慢地講給他聽,她就是一廂情愿地相信小紅軍能聽懂,能和她一樣盼望著,盼望著。講著講著,她的眼圈就紅了起來,就仿佛看見那個曾經一臉秀氣的娃娃臉沖著她笑。
10
但是事情遠沒有葉鞭軟想的那么簡單。解放后百廢待興,地方上也好,部隊上也好,都在熱火朝天搞建設,人民公社向區公所反映了情況,區公所向縣里反映了情況,但組織人員匆匆忙忙到村里一了解情況,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一切努力與等待眼看都失敗了,葉鞭軟的念想一點一點化為了泡影。她想,自己這點都不能幫助小紅軍做出證明,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不知不覺間,她又來到后山,來到了牧牛崗,來到了父母的墳前,在母親的墳堆前坐了下來。嘴里開始念叨:“媽,帶我走吧,太痛苦了,身體累垮了我咬咬牙挺過來了,現在心里苦啊,這點事我都辦不到,怎么辦啊。我也沒有臉面去見你們啊!笨拊V了半天,流干了眼淚,可一閃過小紅軍那張燒焦的臉,那雙呆呆的眼,她又一個激靈站起來,挺起胸,拖著木木的雙腿回到家中。
一到家,小紅軍正高仰著頭直視太陽。葉鞭軟也試著抬起頭,眼睛立馬被太陽刺得生疼。她拉著小紅軍往屋里走,憐惜又羨慕,人要這樣無私無念、無欲無求、無苦無痛多好啊。
這是她活著的責任,她一定要為小紅軍討到說法。她想。
最后,葉鞭軟找到了縣委。她想可能只有縣委能解決這個問題。原先只要一整天的路程,不知咋的,這回她步行了一天一夜。天剛剛發白就出發,終因體力不支,走到西洋村時已是深夜。葉鞭軟雙腿酸軟無力,只想永久地坐下來。她抬眼看著溪對岸輕霧繚繞的西洋殿,月光安詳地為它披上一層半透明的白紗,飛檐畫棟、雕梁翹角的殿宇與橫跨波光瀲滟松源溪的蘭溪橋珠聯璧合,相映生輝,如夢似幻。葉鞭軟正欲敲響殿門,轉念一想,夜深了,不能打擾別人了。她退回到蘭溪橋,穿過廊橋藻井,在西側的神龕前跪下。太餓了,她伸手拿了點供奉祭品咽下,和衣在長凳上躺下。她做了個夢,夢見菇神吳三公步出西洋殿,飄到她跟前,慈愛地牽著她的手,騎著黑虎一下飛到了北京……
快晌午時終于走到了縣城。眼前的縣城,到處都是興高采烈的人們,大街小巷的墻上貼滿了紅紅的標語,遠遠近近都是一派幸福祥和的氣氛。葉鞭軟東問西問,終于找到了縣委的辦公地點。走進去后,她才覺得自己來過這里。對,當時和媽媽一起,她內心飄過一片陰影。縣政府大門的朝向變了,原來的國民政府大門是朝著正南面的,從府后街的官井旁進去的,現在的縣人民政府的大門是朝正北面的,要從石龍街走進去。
門口有衛兵客氣地攔住了她:“請問你有什么事嗎?”
葉鞭軟說:“我是齋郎戰斗的齋郎人,找你們最大的領導!
門衛說:“我們領導都很忙,你找他們干什么?”
“我有個包裹給他。”說完就往里走。
門衛攔她,她強行往里擠。你擋我沖時,正好一位領導走出來,揮手制止了門衛。這位縣委包副書記接待了她。
葉鞭軟把小紅軍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向縣委包副書記作了敘述,把那次齋郎戰斗的前前后后又說了一遍,并從隨身帶著的包袱中很小心地拿出一套雖然血跡點點卻保存完好的紅軍服,呈現在包副書記面前。包副書記睜大眼睛,上上下下把葉鞭軟打量了好半天,又用手極富情感地撫摸著紅軍服。連聲嘆息道:“組織上對不起你啊,你受苦了,我們馬上和部隊聯系,證明小紅軍的身份!卑睍浽谡砜h委的黨史資料時看到了粟裕將軍的信,正在著手調查此事。
“你家里一定有很多困難吧,來,坐下來,說說看。”包副書記一直站著聽葉鞭軟說完話,這時繞過辦公桌,給葉鞭軟沏了杯茶。
葉鞭軟又看到了一片曙光,迫不及待問道:“這下真能證明?真能給小紅軍一個名份?”
“能,黨組織說話算話!卑睍浻怖实卣f。
葉鞭軟瞬間淚眼婆娑。
包副書記立馬叫來幾位科長。要民政科長把材料整理好,送縣委主要領導審閱后馬上上報,交待軍事科長立即聯系軍分區,聯系粟裕將軍的部隊,盡快還原小紅軍的身份,以便妥善安排好小紅軍。